卷二
■劉隨州《龍門八詠》,體清心遠。後之分題園亭諸景者,往往宗之。
■偶記高季迪《吳越紀遊》詩《海昌城樓望海》之作,歎其筆力優裕。因思劉文房
《龍興寺望海》詩,似覺閒散,而乃更切實、更闊大。前人之不可及如此!然非心
氣寧定之後,不知也。
■杜公〔不意書生耳,臨衰厭鼓鼙〕,與劉隨州〔跡遠親魚鳥,功成厭鼓鼙〕不同
。
■隨州七律,漸入坦迤矣。坦迤同一往易盡,此所以啟中、晚之濫觴也。隨州只有
五古可接武開、寶諸公耳。
○錢仲文七律,平雅不及隨州,而撐架處轉過之。
■盛唐之後,中唐之初,一時雄俊,無過錢、劉。然五言秀豔,固足接武;至於七
言歌行,則獨立萬古,已被杜公占盡,仲文、文房皆浥右丞餘波耳。然卻亦漸於轉
調伸縮處,微微小變。誠以熟到極處,不得不變,雖才力各有不同,而源委未嘗不
從此導也。
■王、孟諸公,雖極超詣,然其妙處,似猶可得以言語形容之。獨至韋蘇州,則其
奇妙全在淡處,實無跡可求。不得已,則取徐迪功所謂〔朦朧萌拆,渾沌貞粹〕八
字,或庶幾可仿象乎?
○柳州稍重,然妙處亦復不減。
■儲得陶之質,韋得陶之雋。
■班婕妤《怨歌行》云:〔出入君懷袖,動搖微風發。〕已自恰好。至江文通擬作
,則有〔畫作秦王女,乘鸞向煙霧〕之句,斯為刻意標新矣。迨劉夢得又演之曰:
〔上有乘鸞女,蒼蒼網蟲遍。〕即此可悟詞場祖述之秘妙也。
■劉賓客自稱其《平蔡州》詩〔城中晨雞喔喔鳴,城頭鼓角聲和平〕云云,意欲駕
於韓《碑》、柳《雅》。此詩誠集中高作也。首句〔城中〕一作〔汝南〕,古《雞
鳴歌》云:〔東方欲明星爛爛,汝南晨雞登壇喚。〕蔡州,即汝南地。但曰〔晨雞
〕,自是用樂府語。而〔城中〕、〔城頭〕,兩兩唱起,不但於官軍入城事醒切,
抑且深合樂府神理,似不必明出〔汝南〕,而後覺其用事也。末句〔忽驚元和十二
載〕,更妙。此以《竹枝》歌謠之調,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,正與〔大曆三年調玉
燭〕二句近似。此由神到,不可強也。其第二首〔漢家飛將下天來,馬閫一揮門洞
開〕,亦確是李愬夜半入蔡真情事。下轉入〔從容鎮撫〕,歸到〔相公〕,正復得
體。敘淮西事,當以夢得此詩為第一。
■劉賓客《西塞山懷古》之作,極為白公所賞,至於為之罷唱。起四句洵是傑作,
後四則不振矣。此中唐以後,所以氣力衰颯也。固無八句皆緊之理,然必松處正是
緊處,方有意味。如此作結,毋乃飲滿時思滑之過耶?《荊州道懷古》一詩,實勝
此作。
■劉賓客之能事,全在《竹枝詞》。至於鋪陳排比,輒有傖俗之氣。山谷云:〔夢
得《竹枝》九章,詞意高妙,昔子瞻嘗聞余詠第一篇,歎曰:『此奔軼絕塵,不可
追也。』〕又云:〔夢得樂府小章,優於大篇。〕極為確論。山谷又賞其《淮陰行
》,而疑〔脫菜〕二字,今刻本則是〔晚來〕耳。
■東坡《峽山寺》詩:〔山僧本幽獨,乞食況未還。雲碓水自舂,松門風為關。〕
語意全本皇甫孝常《送少微上人》詩,但令人不覺耳。又竇庠《金山行》〔欻然風
生波出沒,瀖濩晶熒無定物。居人相顧非世間,如到日宮經月窟。信知靈境長有靈
,住者不得無仙骨。〕語即東坡《金山》詩所脫胎也。在庠詩本非高作,而蘇公脫
出實境來,神妙遂至不可測。古人之善於變化如此!
■白公《天竺》詩,本皇甫孝常《秋夕寄懷契上人》詩,而出以連珠體,自令人不
覺。此等處,皆足見古人之脫化。
■自錢、劉以下,至韓君平輩,中唐諸子七古,皆右丞調也,全與杜無涉。
■劉賓客詩品,無論錢、劉、柳,尚在郎君胄、韓君平之下。
■韓君平〔鳴磬夕陽盡,捲簾秋色來〕,已漸開晚唐之調。蓋律體奇妙,已無可以
爭勝前人,故不得不於一二平仄間小為變調,而骨力漸靡,則不可強為也。
■大曆十才子:盧綸、司空曙、耿湋、李端諸公一調;韓君平風致翩翩,尚覺右丞
以來格韻,去人不遠;皇甫兄弟,其流亞也;郎君胄亦平雅;獨錢仲文當在十子之
上。
○江鄰幾所志乃十一人,有皇甫曾而無冉,無韓翃,不知何所據也。王應麟《玉海
》所記,與《唐書盧綸傳》同是十人,有韓,無兩皇甫。然兩皇甫爾時極負重望,
不知何以不入十子之列?若有曾無冉,則尤不可解矣。且升盧於錢之上,亦不知何
謂。
■古詩《為焦仲卿妻作》,云:〔新婦初來時,小姑始扶床。今日被驅遣,小姑如
我長。勤心養公姥,好自相扶將。初七及下九,嬉戲莫相忘。〕顧況《棄婦詞》乃
云:〔憶昔初嫁君,小姑才倚床。今日辭君去,小姑如妾長。回頭語小姑,莫嫁如
兄夫。〕直致而又帶傖氣,可謂點金成鐵。
■顧逋翁歌行,邪門外道,直不入格。
■戎昱詩亦卑弱,《滄浪詩話》謂〔昱在盛唐為最下,已濫觴晚唐〕是也。然戎昱
赴衛伯玉之辟,當是大曆初年,其為刺史,乃在建中時,應入中唐,不應入盛唐。
■戴容州《懷素上人草書歌》:〔始從破體變風姿。〕可證義山《韓碑》語。
■容州七古,皮松肌軟,此又在錢、劉諸公下矣。
■戴容州嘗拈〔藍田日暖,良玉生煙〕之語以論詩,而其所自作,殊平易淺薄,實
不可解。
■中唐六七十年之間,除韋、柳、韓三家古體當別論,其餘諸家,堪與盛唐方駕者
,獨劉夢得、李君虞兩家之七絕,足以當之。
■韓公《猗蘭操》:〔雪霜貿貿,薺麥之茂。〕按傅玄《董逃行曆九秋篇》:〔薺
與麥兮夏零,蘭桂踐霜逾馨。〕董仲舒《雨雹對》:〔薺麥始生,由陽升也。〕薺
麥正當寒冬所生,故曰雪霜貿貿,祇惟薺麥之是茂也。與傅玄同用以託蘭,而意有
反正。
○〔子如不傷〕二句,在篇中為最深語。蓋有不妨聽汝獨居之意,較〔不采何傷〕
更進一層。然說著〔不傷〕,而傷意已深矣。此亦妙脫本詞也。前曰〔何傷〕,後
曰〔之傷〕,回環婉摯。評家或以子指夫子,我指蘭,非是。
■韓文公《岳陽樓》詩〔宜春口〕未知在何處?注以為宜春郡,非也。且上句云在
袁州,而下句〔夜纜巴陵洲〕,注云〔即嶽州〕,亦殊可笑。
■〔妥帖力排奡〕,〔奡〕字,《五百家注本》內引《論語》:〔奡蕩舟〕,甚是
。宋末《月泉吟社送詩賞小劄》云:〔語無排奡,體不效昆。〕此可證也。舊以〔
奡〕與〔傲〕同,作〔排奡〕兩字連說者,未然也。
■文公《雙鳥詩》,即杜詩〔春來花鳥莫深愁〕、公詩〔萬類困陵暴〕之意而翻出
之,其為己與孟郊無疑。劉文成《二鬼詩》出於此。
■唐詩似《騷》者,約言之有數種:韓文公《琴操》,在《騷》之上;王右丞《送
迎神曲》諸歌,《騷》之匹也;劉夢得《竹枝》,亦《騷》之裔;盧鴻一嵩《山十
志》詩最下。
■文公《琴操》,前人以入七言古,蓋《琴操》,琴聲也。至蘇文忠《醉翁操》,
則非特琴聲,乃水聲矣,故不近詩而近詞。
■昌黎《劉生》詩,雖紀實之作,然實源本古樂府《橫吹曲》。其通篇敘事,皆任
俠豪放一流,其曰:〔東走梁宋〕,〔南逾橫嶺〕,亦與古曲五陵、三秦之事相合
。末以酬恩仇結之,仍還他俠少本色。不然,昌黎豈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?不
惟用樂府題,兼且用其意、用其事,而卻自紀實,並非仿古,此脫化之妙也。
■韓文公〔約《六經》之旨而成文〕,其詩亦每於極瑣碎、極質實處直接《六經》
之脈。蓋爻象、繇占、典謨、誓命、筆削記載之法,悉醞入《風》、《雅》正旨,
而具有其遺味。自韋孟、束皙以來,皆未有如此沉博也。
■諫果雖苦,味美於回。孟東野詩則苦澀而無回味,正是不鳴其善鳴者。不知韓何
以獨稱之?且至謂〔橫空盤硬語,妥帖力排奡〕,亦太不相類。此真不可解也。蘇
詩云:〔那能將兩耳,聽此寒蟲號。〕乃定評不可易。
■李長吉驚才絕豔,鉸宮戛羽,下視東野,真乃蚯蚓竅中蒼蠅鳴耳。雖太露肉,然
卻直接《騷賦》。更不知其逸詩復當何如?此真天地奇彩,未易一泄者也。
■長吉《惱公》一篇,直是徐、庾妙品,不知者乃編入律詩,誤矣。看其通用韻處
自明。
■韓門諸君子,除張文昌另一種,自當別論。皇甫持正、李習之、崔斯立皆不以詩
名。惟孟東野、李長吉、賈閬仙、盧玉川四家,倚仗筆力,自樹旗幟。蓋自中唐諸
公漸趨平易,勢不可無諸賢之撐起。然詩以溫柔敦厚為教,必不可直以粗硬為之。
此內惟長吉錦心繡口,上薄《風》、《騷》,不專以筆力支架為能。其餘若玉川《
月蝕》一篇,故自奇作;閬仙五律,亦多勝概。此外則如東野、玉川諸制,皆酸寒
幽澀,令人不耐卒讀。劉叉《冰柱》、《雪車》二詩,尤為粗直傖俚。而韓公獨謂
孟東野〔以其詩鳴〕,則使人惑滋甚矣!
■孟、盧皆●小音,執定不化,安可接武韓詩!必欲求接韓者,定推歐陽子。
■韓公效玉川《月蝕》之作,刪之也。對讀之,最見古人心手相調之理。然玉川原
作雄快,不可逾矣。
■《摭言》稱賈島跨驢天街,吟〔落葉滿長安〕之句,唐突京尹。然此詩聯對處,
極為矯變,必非湊泊而成者也。
■劉言史亦昌谷之流,但少弱耳。嚴滄浪《詩話》實之,終未為昌谷敵手也。張碧
則更傖氣矣。
■張、王樂府,天然清削,不取聲音之大,亦不求格調之高,此真善於紹古者。較
之昌谷,奇豔不及,而真切過之。
■歐陽《詩話》云:〔王建《宮詞》,言唐禁中事,皆史傳小說所不載。〕《唐詩
紀事》乃謂建為渭南尉,贈內官王樞密云云以解之。然其詩實多秘記,非當家告語
所能悉也。其詞之妙,則自在委曲深摯處,別有頓挫,如僅以就事直寫觀之,淺矣
!
■元和間權、武二相,詞並清超,可接錢、劉。武公之死,有關疆場,而文詞復清
雋不羈,可稱中唐時之劉越石。嚴滄浪但舉權相,猶未盡也。
■白公五古上接陶,下開蘇、陸;七古樂府,則獨辟町畦,其鉤心鬥角,接筍合縫
處,殆於無法不備。
■白公《官牛》樂府,從丙吉問喘事翻出。
■白公之妙,亦在無意,此其似陶處也。即如宋人詩〔有時俗物不稱意,無數好山
俱上心〕,稱為佳句。而白公則云:〔有山當枕上,無事到心中。〕更為自然。
■白詩〔巫山暮足沾花雨,隴水春多逆浪風〕,語本杜詩〔夜足沾沙雨,春多逆水
風〕。
■《竹枝》泛詠風土,《柳枝》則詠柳,其大較也。然白公《楊柳枝詞》:〔葉含
濃露如啼眼,枝嫋輕風似舞腰。小樹不禁攀折苦,乞君留取兩三條。〕於詠柳之中
,寓取風情,此當為《楊柳枝詞》本色。薛能乃欲搜難抉新,至謂劉、白〔宮商不
高〕,亦妄矣。
■唐人詩至白公,自不當盡以阮亭先生所講第一義繩之。蓋白公詩,格調聲音之皆
不事也。阮亭力戒人看《長慶集》,但取其一二小詩。此在阮亭先生,固當如此。
阮亭獨標神韻,言各有當耳。阮亭先生意中,卻非抹煞白公之妙也。看《十選》中
所取自見。尚恨胡孝轅《十簽》,阮亭未嘗全見耳。
■白公之為《長恨歌》、《霓裳羽衣曲》諸篇,自是不得不然。不但不蹈杜公、韓
公之轍也,是乃〔瀏漓頓挫,獨出冠時〕,所以為豪傑耳。始悟後之欲復古者,真
強作解事。
■張、王已不規規於格律聲音之似古矣,至元、白乃又伸縮抽換,至於不可思議,
一層之外,又有一層。古人必無依樣臨摹,以為近古者也。
■元相《望雲騅歌》,賦而比也;玉川《月蝕》詩點逗恒州事,則亦賦而比也,而
元則更切本事矣。詩至元、白,針線鉤貫,無乎不到,所以不及前人者,太露太盡
耳。
■徐昌國〔燕歌易水動,劍舞白虹流〕,本于鮑溶《秋思》詩〔燕歌易水怨,劍舞
蛟龍腥〕也。徐之學古,能以神致發揮之,所以為妙。
■張祜《金山》詩:〔樹影中流見,鐘聲兩岸聞。〕只唐人常調耳。而譚藝家奉為
傑作,失之矣。
■中唐之末,如呂溫、鮑溶之流,概少神致。李涉、李紳,稍為出類,然求之張、
王、元、白數公,皆未能到,況前人耶?盛之後漸趨坦迤,中之後則漸入薄弱,所
以秀異所結,不得不歸樊川、玉溪也。
■張祜絕句,每如鮮葩颭灩,焰水泊浮,不特〔故國三千里〕一章見稱於小杜也。
■徐凝《廬山瀑布》詩:〔千古長如白練飛,一條界破青山色。〕白公所稱,而蘇
公以為惡詩。《芥隱筆記》謂本《天臺賦》〔飛流界道〕之句。然詩與賦,自不相
同,蘇公固非深文之論也。至白公稱之,則所見又自不同。蓋白公不於骨格間相馬
,惟以奔騰之勢論之耳。阮亭先生所以與白公異論者,其故亦在此。
■李贊皇詩亦輪倫,雖不敵香山,亦權、武二相之亞也。
■李廓樂府,視張、王大減。不知《才調集》何以舍仲初而獨取之?此自是好惡各
別。而阮亭先生《十選》,以應付彼十家則有餘,不可以概三唐作者也。
■周賀五律,頗有意味,在中末、晚初諸人五律之上,尚可頡頏溫岐。
■姚武功詩,恬淡近人,而太清弱,抑又太盡,此後所以漸靡靡不振也。然五律時
有佳句,七律則庸軟耳。大抵此時諸賢七律,皆不能振起,所以不得不讓樊川、玉
溪也。
■小杜《感懷詩》,為滄州用兵作,宜與《罪言》同讀。《郡齋獨酌》詩,意亦在
此。王荊公云:〔末世篇章有逸才。〕其所見者深矣。
■小杜〔濃薰班馬香〕,對屈、宋說,自指班固、馬相如,此二句謂詩賦也。上文
已拈〔史書閱興亡〕,此不應復及馬史、班史。杜詩〔以我似班揚〕,班與揚可合
稱,則馬亦可合稱,不必定指馬遷也。今人但因《班馬蘇同》書名,熟人在人口,
因以此句指二史,其實非也。
■樊川真色真韻,殆欲吞吐中晚千萬篇,正亦何必效杜哉!小杜詩〔自滴階前大梧
葉,干君何事動哀吟〕,亦在南唐〔吹皺一池春水〕語之前,可證杜《黑白鷹》語
。
■小杜之才,自王右丞以後,未見其比。其筆力回斡處,亦與王龍標、李東川相視
而笑。〔少陵無人謫仙死〕,竟不意又見此人。只如〔今日鬢絲禪榻畔,茶煙輕颺
落花風〕,〔自說江湖不歸事,阻風中酒過年年〕,直自開、寶以後百餘年無人能
道,而五代、南北宋以後,亦更不能道矣。此真悟徹漢、魏、六朝之底蘊者也。
■詩不但因時,抑且因地。如杜牧之云:〔南山與秋色,氣勢兩相高〕,此必是陝
西之終南山。若以詠江西之廬山,廣東之羅浮,便不是矣。即如〔夜足沾沙雨,春
多逆水風〕,不可以入江、浙之舟景;〔閶闔晴開詄蕩蕩,曲江翠幕排銀榜〕,不
可以詠吳地之曲江也,明矣!今教粵人學為詩,而所習者,止是唐詩,只管蹈襲,
勢必盡以西北方高明爽塏之時景,熟於口頭筆底,豈不重可笑歟?所以閩十子、吳
四子、粵五子皆各操土音,不為過也。
○格調自要高雅,不以方隅自限,此則存乎其人耳。
■玉溪五律,多是絕妙古樂府。蓋玉溪風流醞藉,尤在五律也。近時程午橋補注,
以為花鳥諸題,多是平康、北里之志,良然。
■義山《碧城三首》,或謂詠其時貴主事,蓋以詩中用蕭史及董偃水精盤事。阮亭
先生亦取其說。然竹垞跋《楊太真外傳》,則謂妃不由壽邸入宮,證以此三詩:一
詠妃入道,一詠妃未歸壽邸,一詠明皇與妃定情繫七月十六日。此說當為定解。而
注家罕有引之者。
○《藥轉》一篇,程箋以為如廁之義,亦謂出自竹垞。然此詩之境頗淺。
■微婉頓挫,使人盪氣迴腸者,李義山也。自劉隨州而後,漸就平坦,無從睹此丰
韻。七律則遠合杜陵;五律七絕之妙,則更深探樂府。晚唐自小杜而外,惟有玉溪
耳。溫岐、韓偓,促足比哉!
■歐公言平生作文,得自〔三上〕。予嘗戲謂義山詩殆兼有之:〔郁金堂北畫樓東
〕,廁上詩也;〔天上真龍種〕,馬上詩也;〔臥後清宵細細長〕,枕上詩也。
■飛卿七古調子元好,即如《湖陰詞》等曲,即阮亭先生之音節所本也。然飛卿多
作不可解語。且同一濃麗,而較之長吉,覺有傖氣,此非大雅之作也。
■溫詩五律在姚武功之上。蓋溫詩短篇則近雅,如五古〔欲出鴻都門〕一篇,實高
作也。
■許丁卯五律,在杜牧之下,溫岐之上,固知此事不盡關塗澤也。七律亦較溫清迥
矣。趙嘏五七律,亦皆清迥,許之匹也。
■馬戴五律,又在許丁卯之上,此直可與盛唐諸賢儕伍,不當以晚唐論矣。然終覺
樊川、義山之妙不可及。
■司空表聖在晚唐中,卓然自命,且論詩亦入超詣。而其所自作,全無高韻,與其
評詩之語,竟不相似。此誠不可解。
○《二十四品》真有妙語,而其自編《一鳴集》,所謂〔撐霆裂月〕者,竟不知何
在也。
■曹鄴、劉駕,古詩皆無足取。李群玉五古,實勝司空表聖,不可以名譽而甲乙之
也。表聖《秋思》詩,阮亭所選,然只得五六一聯耳。
■陸魯望謂〔張祜元和中作宮體小詩,辭曲豔發。及老大,稍窺建安風格,誦樂府
錄,知作者本意,短章大篇,往往間出,諫諷怨譎,時與六義相左右。善題目佳境
,言不可刊置別處,此為才子之最。〕此段論詩極有見。而其所自作,未能擇雅。
何也?
○所謂〔不可刊置別處〕,非如今日八股體,曲曲鉤貫之謂也。乃言每一篇,各有
安身立命處耳。如太白《遠別離》、《蜀道難》等篇,極其迷離,然各篇自有各篇
之歸宿收拾。即如樂府各題,各自一種神氣。以此易彼,則毫釐千里矣。
■皮、陸聯句詩,勝其自作。蓋兩賢相當,節短勢擴,則反掩其孱弱之狀也。
○聯句體,自以韓、孟為極致。然韓、孟太險,皮、陸一種,固是韓、孟後所不可
少。
■鄭嵎《津陽門詩》,只作明皇內苑事實看,不可以七古格調論之。
■杜詩《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但稱〔公孫劍舞初第一〕,《津陽門詩》云:
〔公孫劍伎方神奇。〕其注則直云:〔有公孫大娘舞劍,當時號為雄妙。〕〔劍舞
〕、〔劍伎〕語尚可通,至云〔舞劍〕,則毋乃傳聞異詞耶?豈當時人即以《劍器
曲》名呼為〔舞劍〕歟?
■晚唐人七律,只於聲調求變,而又實無可變,故不得不轉出三、五拗用之調。此
亦是熟極求生之理,但苦其詞太淺俚耳。然大約出句拗第幾字,則對句亦拗第幾字
,阮亭先生已言之。至方幹〔每見北辰思故園〕,則單句三、五自拗。此又一格,
蓋必在結句而後可耳。
■胡曾《詠史》絕句,俗下令人不耐讀。
■唐彥謙師溫八叉,而頗得義山風致,但稍弱耳。
■鄭都官以《鷓鴣》詩得名,今即指〔暖戲煙蕪〕云云之七律也。此詩殊非高作,
何以得名于時?鄭又有《貽歌者》云:〔座中亦有江南客,莫向春風唱《鷓鴣》。
〕此雖淺,然較彼詠鷓鴣之七律卻勝。
■吳融《李周彈箏歌》起句:〔古人云絲不如竹,竹不如肉。乃知此語未必然,李
周彈箏聽不足。〕此起法,已開元人門逕。
■韓致堯《香奩》之體,逆自《玉台》。雖風骨不及玉溪生,然致堯筆力清澈,過
於皮、陸遠矣。何遜聯句,瘦盡東陽,固不應盡以脂粉語擅場也。
■韓致堯《寒食日重遊李氏園亭》一篇,以七律作扇對格,此前人所少也。
■咸通十哲,概乏風骨。方幹、羅隱皆極負詩名,而一望荒蕪,實無足採。杜荀鶴
至令嚴滄浪目為一體,亦殊淺易。大約讀唐詩到此時,披沙揀金,甚為不易。即追
想錢、劉諸公,已為高曾規矩,又毋論開、寶也。
■阮亭先生〔綠楊城郭是揚州〕,為時所稱,至形諸圖畫。然唐人韋莊已有〔初日
照揚州〕之句,此尤自然可愛也。然韋集又有〔綠楊城郭雨淒淒〕之句,乃華下作
,則似乎不類。
■韋莊在晚唐之末,稍為官樣,雖亦時形淺薄,自是風會使然,勝於咸通十哲多矣
。
■羅虯《比紅兒》詩,俚劣之甚,亦胡曾《詠史》、曹唐《遊仙》之類。乃以此得
名于時,亦奇矣。
■曹唐如巫婆念咒化齋,令人掩耳,欲其亟去。
■楊誠齋謂〔詩至晚唐益工〕,蓋第挑摘於一聯一句間耳。以字句之細意刻鏤,固
有極工者。然形在而氣不完,境得而神不遠,則亦何貴乎巧思哉!
■杼山《觀王右丞維滄洲圖歌》云:〔滄洲說近三湘口,誰知卷得在君手。披圖擁
褐臨水時,瀟然不異滄洲叟。〕此篇在唐人本非傑出之作,而何仲默題吳偉畫,用
此調法,遂成巨觀。此所貴乎相機佈勢,脫胎換骨之妙也。今若取杜陵題畫膾炙人
口之大篇,摹其韻句調法,有是理乎?
■東坡《琴詩》〔若言弦上有琴聲〕云云,已為禪偈子矣。而杼山《戛銅碗為龍吟
歌》云:〔未必全由戛者功,聲生虛無非碗中。〕則更在前。
■《詩話》載唐僧齊己謁鄭谷獻詩:〔自封修藥院,別下著僧床。〕谷覽之云:〔
請改一字,方可相見。〕經數日,再謁,改云〔別掃著僧床〕。谷嘉賞,結為詩友
。此一字,元本改本俱無好處,不知鄭谷何以賞之?唐詩僧多卑卑之格,惟皎然、
靈一差勝。
■釋子之詩,閨秀之詩,各自一種。隨其所到,皆可成名。獨於應制之作,非其所
宜。此體自應求諸文學侍從之彥,豈可以此等當之!若唐詩內所載上官婉兒與貝州
宋氏姊娣詩,皆是也。近日顧俠君撰《詩林韶濩》,多錄釋子之詩,殊令人生厭。
■晚唐之漸開松浮者,莫如皮、陸之可厭。此所謂〔不揣其本而齊其末〕也。後之
不從事於大本大原,而專以●扯鬥湊為事者,實此一種啟之。楊誠齋所以不免也。
此事必要從源頭打出,方是真境,即聖人所謂言有物也。若〔不揣其本而齊其末〕
,則安得有通之日哉!厥弊之滋,不能大追憾皮、陸一輩人。然有志者,竟當自立
,奈何怨古人耶?甚矣廓除一切之難也!
■漁洋《十選》,大意歸重在殷、元結二本,而以《文粹》為備。《文粹》首載
樂章、樂歌、琴操,韙矣。然元次山之《補樂歌》,徒有幽深之韻,未為古雅之則
。至皮襲美《補九夏歌》,豈足與韓之《琴操》同日而語耶?